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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浙江成考专升本大学语文60篇文章节选

时间:2021-12-20 17:47:02 作者:储老师

学历提升

  【导读】浙江成考网小编为大家带来2020年浙江成考专升本大学语文60篇文章节选

  成人高考专升本《大学语文》60篇文章节选

  第一部分 议论文

  一 *季氏将伐颛臾

  《论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 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 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 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 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 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 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 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也。”

  二 *寡人之于国也

  《孟子》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 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 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 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 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 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 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 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 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三 *秋水(节选)

  《庄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 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 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 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 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 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 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 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爨 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梯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 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 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 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四 大同

  《礼记》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 言偃在侧,曰:quot;君子何叹?quot;

  孔子曰:quot;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quot;,而有志焉。quot;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 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 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 大人世及以为 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 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 文、武、 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 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 为殃。是谓小康。quot;

  五 *谏逐客书

  李斯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 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 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 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 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 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 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 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 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 宫,而骏良肤,隈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 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 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 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 《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 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 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 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 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 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 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 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 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六 陈情表

  李密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 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 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 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 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 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 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 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 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 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馀年。母、孙二人,更相 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 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 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馀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 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七 *五代史伶官传序

  [ 宋 ] 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 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 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 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 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 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 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 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 官传》。

  八 答司马谏议书

  王安石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 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 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 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 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 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 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 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 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视而不见 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 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九 *论毅力(节选)

  梁启超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 毅力者成,反是者败。”

  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 迭乘。无论事之大小,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 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其意以为天下 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气,透过此 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 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

  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盘根错 节之既经,而随有应刃而解之一日。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以为是殆幸运儿, 而天有以宠彼也。又以为我蹇于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讵知所谓蹇焉、幸焉 者,皆彼与我之相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与否,即彼成我败所由判 也。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叁 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容以进度其顺。我则或一日 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

  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复一篑,进,

  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十 *灯下漫笔

  鲁迅

  一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 了,真所谓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 靠,很乐意收受,行使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 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 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 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边 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 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 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 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 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友那里借钱去罢,怎么会有? 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 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 绝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 罢;至多,不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 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 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 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 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 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 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 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 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道“三千 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 “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 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 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 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 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 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 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 五代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 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 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 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 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 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 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 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 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 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 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 的“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

  现在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 有文明,道学家的热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 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 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复 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 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古家 一样,不满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 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我常常想,凡有来 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 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祐辅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候是 一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

  ——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 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 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 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 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 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 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 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

  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 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 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洋人初入中 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 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 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而必得赔偿的;孙美瑶⑤掳 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 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 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 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 “同化”。所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 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贴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 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 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看古人的良 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 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 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 子在。而且其子也很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 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观的。 太平的景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 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 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 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 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 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 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 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 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 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 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 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 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 含笑,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 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 因为古代传来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 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 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 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 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 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十一 谈时间

  梁实秋

  希腊哲学家Diogenes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亚力山大皇帝走去看他, 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 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究竟涵义何在,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 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bi xi]),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 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的假以颜色。可 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 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这个请求不能算奢,却是用意 深刻。因此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者虽然也是极为宝贵, 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

  “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期 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苏东坡所 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总是有的。童蒙一段时 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 及至寿登髦耋,老悖聋瞑,甚至“佳丽当前,未能缱绻”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 有多少生趣可言。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 能由我们自己支配。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 正在怎样忙碌,他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究竟不能 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他只是在我们的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 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生命。”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 根本认为金银即生命。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 有 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所以《淮 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 我们幼时,谁没 有作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 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 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桌上有一座钟,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师不 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 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划一痕记,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

  时光不断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jug ran]) 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 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冬天一到,春天 还会远吗?” 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罢!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 打发它,梁启超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去“杀 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 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 楫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和珅侍卫在侧,脱口而 出:“无非名利二字。” 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 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诗人华兹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 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

  所以有人宁可循这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麋鹿”,过那高蹈隐 逸的生活。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 间至乐。嵇康在大树底下扬槌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刘伶“止则操卮执 觚,动则挈撬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 最彻底的超然的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 中作么生?’ 陆云:‘寸丝不挂!’ ”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 物,何处染尘埃?”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 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莪([€])漠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 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胡里胡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在 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 直超三界呢? 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十二 *论快乐

  钱钟书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Vigny)的《诗人日记》,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 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一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 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 的意味深永,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 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慨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 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Langeweile) 一字,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 “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 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以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世 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酉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 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 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 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初满月的小孩。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 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 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相宜, 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乐的 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 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加添了迅速,增进了油滑。象浮士德那样,我们 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 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 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 “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 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 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 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在我们追求和 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 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享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 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 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 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然痛 苦,却并不悲观,因为它始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帐,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 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 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 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 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 孩子初生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的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 服。缘故是小孩子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一个澡, 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 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 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筵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 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 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假如你 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 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 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 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 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 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 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 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e),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但是 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 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 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 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 一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煦(Rodenbach)的诗集 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 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 (B.H.Brockes)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对于这种人,人生 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灵魂可以 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 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十三 选择与安排

  朱光潜

  在作文运思时,最重要而且最艰苦的工作不在搜寻材料,而在有了材料之后, 将它们加以选择与安排,这就等于说,给它们一个完整有生命的形式。材料只是 生糙的钢铁,选择与安排才显出艺术的锤炼刻画。就生糙的材料说,世间可想到 可说出的话,从前人在大体上都已经想过说过;然而后来人却不能因此就不去想 不去说,因为每个人有他的特殊的生活情境与经验,所想所说的虽大体上仍是那 样的话,而想与说的方式却各不相同。变迁了形式,就变迁了内容。所以他所想 所说尽管在表面上是老生常谈,而实际上却可以是一种新鲜的作品,如果选择与 安排给了它一个新的形式和新的生命的话。“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 大体上和“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表现同样的情致,而各有各的佳 妙处,所以我们不能说后者对于前者是重复或是抄袭。莎士比亚写过夏洛克以后, 许多作家接着写过同样典型的守财奴(莫里哀的阿尔巴贡和巴尔扎克的葛朗台是 著例),也还是一样入情入理。材料尽管大致相同,每个作家有他的不同的选择 与安排,这就是说,有他的独到的艺术手腕,所以仍可以有他的特殊的艺术成就。

  最好的文章,像英国小说家斯沃夫特所说的,须用“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层 次”。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选择,找最好的层次要靠安排。其实这两桩工作在人生 各方面都很重要,立身处世到处都用得着,一切成功和失败的枢纽都在此。在战 争中我常注意用兵,觉得它和作文的诀窍完全相同。善将兵的人都知道兵在精不 在多。精兵一人可以抵得许多人用,疲癃残疾的和没有训练、没有纪律的兵愈多 愈不易调动,反而成为累赘或障碍。一篇文章中每一个意思或字句就是一个兵, 你在调用之前,须加一番检阅,不能作战的,须一律淘汰,只留下精锐,让他们 各站各的岗位,各发挥各的效能。排定岗位就是摆阵势,在文章上叫做“布局”。 在调兵布阵时,步、骑、炮、工、辎须有联络照顾,将、校、尉、士、卒须按部 就班,全战线的中坚与侧翼,前锋与后备,尤须有条不紊。虽是精锐,如果摆布 不周密,纪律不严明,那也就成为乌合之众,打不来胜仗。文章的布局也就是一 种阵势,每一段就是一个队伍,摆在最得力的地位才可以发生最大的效用。

  文章的通病不外两种:不知选择和不知安排。第一步是选择。斯蒂文森说: 文学是“剪裁的艺术”。剪裁就是选择的消极方面。有选择就必有排弃,有割爱。 在兴酣采烈时,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所想到的意思样样都好,尤其是费过苦心得来 的,要把它一笔勾销,似未免可惜。所以割爱是大难事,它需要客观的冷静,尤 其需要谨严的自我批评。不知选择大半由于思想的懒惰和虚荣心所生的错觉。遇 到一个题目来,不肯朝深一层想,只浮光掠影地凑合一些实在是肤浅陈腐而自以 为新奇的意思,就把它们和盘托出。我常看大学生的论文,把一个题目所有的话 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每一点都约略提及,可是没有一点说得透彻,甚至前后重 复或自相矛盾。如果有几个人同做一个题目,说的话和那话说出来的形式都大半 彼此相同,看起来只觉得“天下老鸦一般黑”。这种文章如何能说服读者或感动 读者?这里我们可以再就用兵打比譬,用兵致胜的要诀在占领要塞,击破主力。 要塞既下,主力既破,其余一切就望风披靡,不攻自下。古人所以有“射人先射 马,擒贼先擒王”的说法。如果虚耗兵力于无战略性的地点,等到自己的实力消 耗尽了,敌人的要塞和主力还屹然未动,那还能希望打什么胜仗?做文章不能切 中要害,错误正与此相同。在艺术和在自然一样,最有效的方式常是最经济的方 式,浪费不仅是亏损而且也是伤害。与其用有限的力量于十件事上而不能把任何 一件事做得好,不如以同样的力量集中在一件事上,把它做得斩钉截铁。做文章 也是如此。世间没有说得完的话,你想把它说完,只见得你愚蠢;你没有理由可 说人人都说的话,除非你比旁人说得好,而这却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所能办到 的。每篇文章必有一个主旨,你须把着重点完全摆在这主旨上,在这上面鞭辟入 里,烘染尽致,使你所写的事理情态成一个世界,突出于其他一切世界之上,像 浮雕突出于石面一样。读者看到,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印象,不由得他 不受说服和感动。这就是选择,这就是攻坚破锐。

  我们最好拿戏剧小说来说明选择的道理。戏剧和小说都描写人和事。人和事 的错综关系向来极繁复,一个人和许多人有因缘,一件事和许多事有联络,如果 把这些关系辗转追溯下去,可以推演到无穷。一部戏剧或小说只在这无穷的人事 关系中割出一个片段来,使它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许多在其他方面虽有关 系而在所写的一方面无大关系的事事物物,都须斩断撇开。我们在谈劫生辰纲的 梁山泊好汉,生辰纲所要送到的那个豪贵场合也许值得描写,而我们却不能去管。 谁不想知道哈姆雷特在威登堡的留学生活,但是我们现在只谈他的家庭悲剧,时 间和空间的限制都不许我们搬到威登堡去看一看。再就划定的小范围来说,一部 小说或戏剧须取一个主要角色或主要故事做中心,其余的人物故事穿插,须能烘 托这主角的性格或理清这主要故事的线索,适可而止,多插一个人或一件事就显 得臃肿繁芜。再就一个角色或一个故事的细节来说,那是数不尽的,你必须有选 择,而选择某一个细节,必须有典型性,选了它其余无数细节就都可不言而喻。 悭吝人到处悭吝,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写严监生,只挑选他临死时看见油灯 里有两茎灯芯不闭眼一事。《红楼梦》对于妙玉着笔墨最少,而她那既冷僻而又 不忘情的心理却令我们一见不忘。刘姥姥吃过的茶杯她叫人掷去,却将自己用的 绿玉斗斟茶给宝玉;宝玉做寿,众姊妹闹得欢天喜地,她一人枯坐参禅,却暗地 递一张粉红笺的贺帖。寥寥数笔,把一个性格,一种情境,写得活灵活现。在这 些地方多加玩索,我们就可悟出选择的道理。

  选择之外,第二件要事就是安排,就是摆阵势。兵家有所谓“常山蛇阵”, 它的特点是“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亚里士多德在《诗 学》里论戏剧结构说它要完整,于是替“完整”一词下了一个貌似平凡而实则精 深的定义:“我所谓完整是指一件事物有头,有中段,有尾。头无须有任何事物 在前面笼盖着,而后面却必须有事物承接着。中段要前面既有事物笼盖着,后面 又有事物承接着。尾须有事物在前面笼盖着,却不须有事物在后面承接着。”这 与“常山蛇阵”的定义其实是一样。用近代语言来说,一个艺术品必须为完整的 有机体,必须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第一须有头有尾有中段,第二 是头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气贯注于全体,某一部分受影响, 其余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一个好的阵形应如此,一篇好的文章布局也应如此。 一段话如果丢去仍于全文无害,那段话就是赘疣;一段话如果搬动位置仍于全文 无害,那篇文章的布局就欠斟酌。布局愈松懈,文章的活力就愈薄弱。

  从前中国文人讲文章义法,常把布局当作呆板的形式来谈,例如全篇局势须 有起承转合,脉络须有起伏呼应,声调须有抑扬顿挫,命意须有正反侧,如作字 画,有阴阳向背。这些话固然也有它们的道理,不过它们是由分析作品得来的, 离开作品而空谈义法,就不免等于纸上谈兵。我们想懂得布局的诀窍,最好是自 己分析完美的作品;同时,自己在写作时,多费苦心衡量斟酌。最好的分析材料 是西方戏剧杰作,因为它们的结构通常都极严密。习作戏剧也是学布局的最好方 法,因为戏剧须把动作表现于有限时间与有限空间之中,如果起伏呼应不紧凑, 就不能集中观众的兴趣和产生紧张的情绪。我国史部要籍如《左传》、《史记》之 类在布局上大半也特别讲究,值得细心体会。一篇完美的作品,如果细细分析, 在结构上必具备下面的两个要件:

  第一是层次清楚。文学像德国学者莱辛所说的,因为用在时间上承续的词语 为媒介,是沿着一条线绵延下去。如果同时有许多事态线索,我们不能把它们同 时摆在一个平面上,如同图画上许多事物平列并存;我们必须把它们在时间上分 先后,说完一点,再接着说另一点,如此生发下去。这许多要说的话,谁说在先, 谁说在后,须有一个层次。层次清楚,才有上文所说的头尾和中段。文章起头最 难,因为起头是选定出发点,以后层出不穷的意思都由这出发点顺次生发出来, 如幼芽生发出根干枝叶。文章只有生发,才能成为完整的有机体。所谓“生发”, 是上文意思生发下文意思,上文有所生发,下文才有所承接。文章的“不通”有 多种,最厉害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上段上句的意思没有交代清楚就搁起,下段下 句的意思没有伏根就突然出现。顺着意思的自然生发脉络必有衔接,不致有脱节 断气的毛病,而且意思可以融贯,不致有前后矛盾的毛病。打自己耳光,是文章 最大的弱点。章实斋在韩退之《送孟东野序》里挑出过一个很好的例。上文说“大 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下文接着说“伊尹鸣商,周公鸣周”,伊尹、周公并非不得 其平。这是自相矛盾,下文意思不是从上文意思很逻辑地生发出来。意思互相生 发,就能互相呼应,也就能以类相聚,不相杂乱。杂乱有两种:一是应该在前一 段说的话遗漏着不说,到后来一段不很相称的地方勉强插进去;一是在上文已说 过的话,到下文再重复说一遍。这些毛病的根由都在思想疏懈。思想如果谨严, 条理自然缜密。

  第二是轻重分明。文章不仅要分层次,尤其要分轻重。轻重犹如图画的阴阳 光影,一则可以避免单调,起抑扬顿挫之致;二则轻重相形,重者愈显得重,可 以产生较强烈的效果。一部戏剧或小说的人物和故事如果不分宾主,群龙无首, 必定显得零乱芜杂。一篇说理文如果有五六层意思都平铺并重,它一定平淡无力, 不能说服读者。艺术的特征是完整,完与整是相因的,整一才能完美。在许多意 思并存时,想产生整一的印象,它们必须轻重分明。文章无论长短,一篇须有一 篇的主旨,一段须有一段的主旨。主旨是纲,由主旨生发出来的意思是目。纲必 须能领目,目必须附丽于纲,尊卑就序,然后全体自能整一。“譬如北辰居其所 而众星拱之”。一篇文章的主旨应有这种气象,众星也要分大小远近。主旨是着 重点,有如照像投影的焦点,其余所有意思都附在周围,渐远渐淡。在文章中显 出轻重通常不外两种办法:第一是在层次上显出。同是一个意思,摆的地位不同, 所生的效果也就不同,不过我们不能指定某一地位是天然的着重点。起头有时可 以成为着重点,因为它笼盖全篇,对读者可以生“先入为主”的效果;收尾通常 不能不着重,虎头蛇尾是文章的大忌讳,作家往往一层深一层地掘下去,不断地 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读到终了,到终了主旨才见分晓,故事才告结束, 谜语才露谜底。中段承上启下,也可以成为着重点,戏剧的顶点大半落在中段, 可以为证。一个地方能否成为着重点,全看作者渲染烘托的技巧如何,我们不能 定出法则,但是可以从分析名著(尤其是叙事文)中探得几分消息。其次轻重可 以在篇幅分量上显出。就普遍情形说,意思重要,篇幅应占多;意思不重要,篇 幅应占少。这不仅是为着题旨醒豁,也是要在比例匀称上现出一点波澜节奏,如 同图画上的阴阳。轻重倒置在任何艺术作品中都是毛病。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 名手立论或叙事,往往在四面渲染烘托,到了主旨所在,有如画龙点睛,反而轻 描淡写地掠过去,不多着笔墨。

  从上面的话看来,我们可以知道文章有一定的理,没有一定的法。所以我们 只略谈原理,不像一般文法修辞书籍,在义法上多加剖析。“大匠能诲人以规矩, 不能使人巧。”知道文章作法,不一定就做出好文章。艺术的基本原则是寓变化 于整齐,整齐易说,变化则全靠心灵的妙运,这是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了。

  十四 论学问

  培根

  读书为学的用途是娱乐、装饰和增长才识。在娱乐上学问的主要的用处是幽 居养静;在装饰上学问的用处是辞令;在长才上学问的用处是对于事务的判断和 处理。因为富于经验的人善于实行,也许能够对个别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加以判断; 但是最好的有关大体的议论和对事务的计划与布置,乃是从有学问的人来的。在 学问上费时过多是偷懒;把学问过于用做装饰是虚假;完全依学问上的规则而断 事是书生的怪癖。学问锻炼天性,而其本身又受经验的锻炼;盖人的天赋有如野 生的花草,他们需要学问的修剪;而学问的本身,若不受经验的限制,则其所指 示的未免过于笼统。多诈的人渺视学问,愚鲁的人羡慕学问,聪明的人运用学问; 因为学问的本身并不教人如何用它们;这种运用之道乃是学问以外,学问以上的 一种智能,是由观察体会才能得到的。不要为了辩驳而读书,也不要为了信仰与 盲从;也不要为了言谈与议论;要以能权衡轻重、审察事理为目的。

  有些书可供一尝,有些书可以吞下,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咀嚼消化;这就 是说,有些书只要读读他们的一部分就够了,有些书可以全读,但是不必过于细 心地读;还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全读,勤读,而且用心地读。有些书也可以请 代表去读,并且由别人替我作出摘要来;但是这种办法只适于次要的议论和次要 的书籍;否则录要的书就和蒸馏的水一样,都是无味的东西。阅读使人充实,会 谈使人敏捷,写作与笔记使人精确。因此,如果一个人写得很少,那么他就必须 有很好的记性;如果他很少与人会谈,那么他就必须有很敏捷的机智;并且假如他 读书读得很少的话,那么他就必须要有很大的狡黠之才,才可以强不知以为知。 史鉴使人明智;诗歌使人巧慧;数学使人精细;博物使人深沉;伦理之学使人庄重; 逻辑与修辞使人善辩。“学问变化气质”。不特如此,精神上的缺陷没有一种是不 能由相当的学问来补救的:就如同肉体上各种的病患都有适当的运动来治疗似的。 踢球有益于结石和肾脏;射箭有益于胸肺;缓步有益于胃;骑马有益于头脑;诸如 此类。同此,如果一个人心志不专,他顶好研究数学;因为在数学的证理之中, 如果他的精神稍有不专,他就非从头再做不可。如果他的精神不善于辨别异同, 那么他最好研究经院学派的著作,因为这一派的学者是条分缕析的人;如果他不 善于推此知彼,旁征博引,他顶好研究律师们的案卷。如此看来,精神上各种的 缺陷都可以有一种专门的补救之方了。

  第二部分 记叙文

  十五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

  “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 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 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 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 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 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 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 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晦, 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 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 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 “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 我独无!”颖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 若阙地及泉,遂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 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 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十六 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 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 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 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 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 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 “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 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 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 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 愦于忧,而性泞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 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 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

  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 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之‘视吾家所寡有者’。 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 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 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 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 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 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 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 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 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 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 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 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 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十七 *《李将军列传》节选

  《史记》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 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广以良家子从 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 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 如 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 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 授广将 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 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 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 雁门、代郡、云中 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 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 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 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 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 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 匈奴必以我为大军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 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 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 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 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 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 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 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 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 书籍事,然亦远斥侯,未尝遇害。 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士吏治军 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 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 无以禁也;而其 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 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 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 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

  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 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 络 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 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 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 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 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 尝夜从一骑 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 曰:“故李将军。”尉 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 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 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 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 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 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 虎,虎腾伤广,广 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 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 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 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 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 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居顷之,石建 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 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 广军无功。

  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 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 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 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 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 安。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 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 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 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 无人色,而广意气自 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 侯军亦至,匈 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

  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 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 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 孝武帝 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 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 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 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 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 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 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 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 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 得封邑者,何 也? 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 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 而同日 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 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 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 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 其势不屯行。广 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 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 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 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 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 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 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 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 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 意甚愠怒而就 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 大将 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 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 状,青欲 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 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 七十余战,今幸从大 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 岂非天哉! 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 一 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 吏,当死,赎 为庶人。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 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 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 谚曰“桃李 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 可以谕大也。

  十八 *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 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 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 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 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 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 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 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 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力之 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 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 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 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 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 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 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 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 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 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 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 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 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 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 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 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 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 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 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 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 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 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 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 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 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 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 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 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 张籍云。

  十九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 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 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 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 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 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 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 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 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 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 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 ‘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 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二十 报刘一丈书

  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 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 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 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 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 “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 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 “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 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 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 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俊命吏纳之。则又再拜, 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 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 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 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 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 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 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 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 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 心哉!

  二十一 马伶传

  侯方域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 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 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 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 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 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座更近之,首不复东。未 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 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 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quot;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 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quot;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 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quot;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 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quot;马伶曰:quot;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 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 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quot;华 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 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乎!耻其技之不若, 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二十二 往事(一之十四)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

  冰心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 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 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上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 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 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 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嘤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 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正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 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 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 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 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 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 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 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 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意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 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二十三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 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 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 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 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 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 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 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 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 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 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 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 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 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 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 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 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 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 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 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 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 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 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 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 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 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 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 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 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 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 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一九二五年十月于北京

  二十四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 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 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 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 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 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 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 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 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 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 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 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 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 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辍。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 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 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 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 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 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 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 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 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 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 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 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 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 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 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 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 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的色彩, 所以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的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 虽则外国诗文念的不多,也不想开出帐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 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并于 秋的歌颂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 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 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 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 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 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 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和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 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甘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 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 秋来,正像是黄河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 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二十五 *香市

  茅盾

  “清明”过后,我们镇上照例有所谓“香市”,首尾大约半个月。

  赶“香市”的群众,主要是农民。“香市”的地点,在社庙。从前农村还是 “桃源”的时候,这“香市”就是农村的“狂欢节”。因为从“清明”到“谷雨” 这二十天内,风暖日丽,正是“行乐”的时令,并且又是“蚕忙”的前夜,所以 到“香市”来的农民一半是祈神赐福(蚕花二十四分),一半也是预酬蚕节的辛苦 劳作。所谓“借佛游春”是也。

  于是“香市”中主要的节目无非是“吃’’和“玩”。临时的茶棚,戏法场, 弄缸弄瓮、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

  ——将社庙;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 纸,各式各样泥的纸的金属的玩具,灿如繁星的“烛山”,熏得眼睛流泪的檀香 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 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

  我幼时所见的“香市”,就是这样热闹的。在这“香市”中,我不但鉴赏了 所谓“国技”,我还认识了老虎,豹,猴子,穿山甲。所以“香市”也是儿童们 的狂欢节。

  “革命”(指1924〜1927年间的北伐战争)以后,据说为的要“破除迷信”, 接连有两年不准举行“香市”。社庙的左屋被“公安分局”借去做了衙门,而庙 前广场的一角也筑了篱笆,据说将造公园。社庙的左偏殿上又有什么“蚕种改良 所”的招牌。

  然而从去年起,这“迷信”的香市忽又准许举行了。于是我又得机会重温儿 时的旧梦,我很高兴地同三位堂妹子(她们运气不好,出世以来没有见过像样的 热闹的香市),赶那香市去。

  天气虽然很好,“市面”却很不好。社庙前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人,但那空 气似乎很阴惨。居然有锣鼓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单调。庙前的乌龙潭一泓清水依 然如昔,可是潭后那座戏台却坍塌了,屋椽子像瘦人的肋骨似的暴露在“光天化 日”之下。一切都不像我儿时所见的香市了!

  那么姑且到惟一的锣鼓响的地方去看一看罢。我以为这锣鼓响的是什么变把 戏的,一定也是瘪三式的玩意了。然而出乎意料,这是“南洋武术班”,上海的 《良友画报》六十二期揭载的“卧钉床”的大力士就是其中的一员。那不是无名 的“江湖班”。然而他们只售平价十六枚铜元。

  看客却也很少,不满二百(我进去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十)。武术班的人们 好像有点失望,但仍认真地表演了预告中的五六套:马戏,穿剑门,穿火门,走 铅丝,大力士……他们说:”今天第一回,人少,可是把式不敢马虎,一一“他 们三条船上男女老小总共有三十个人!

  在我看来,这所谓“南洋武术班”的几套把式比起从前“香市”里的打拳头 卖膏药的玩意来,委实是好看得多了。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怕不是挤得满场没有 个空隙儿么?但是今天第一天也只得二百来看客。往常“香市”的主角——农民, 今天差不多看不见。

  后来我知道,镇上的小商人是重兴这“香市”的主动者;他们想借此吸引游 客 “振兴”市面,他们打算从农民的干瘪的袋里榨出几文来。可是他们这计划 失败了!

  二十六 *爱尔克的灯光

  巴金

  傍晚,我靠着逐渐暗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条街、 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 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 还是那样宽的 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 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quot;长宜子孙quot;四个字 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 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 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我仿 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

  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 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照亮 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 回去。 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的一线微光。 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 我痛苦地在心 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 仿佛看见了哈立 希岛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吧。她用这灯光来给她航海的兄弟照 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 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 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 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 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有一 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 自己的 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 一个性情 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

  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quot;偶然quot;破坏了。这应该是一个quot;意外quot;。但是这quot;意外quot; 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 姐姐的死讯。 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 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做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 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 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 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 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 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 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里我 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 的在窗 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 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鬼手挣扎。我 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 飞!飞!那些熬煎着 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 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 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 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 欢笑和眼泪。 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我禁不 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的?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 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无数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 少 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 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 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 个姑母或者嫂 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老树 垂泪,慨叹着一 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 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 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 见的还只有那四个字:quot;长宜子孙quot;。

  quot;长宜子孙quot;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 下的 东西吧。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 到临 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 和他辛 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 我很奇怪, 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quot;长宜子孙quot;,倘使不 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quot;家quot; 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 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 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quot;长宜子孙quot;,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践了,许多 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quot; 家quot;!quot;甜蜜的家quot;!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面少 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 我没有 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 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

  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的微 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 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 去呼吸广 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 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 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 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

  1941年3月在重庆

  二十七 箱子岩

  沈从文

  十五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 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约百 米高的石缝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隙间横横的悬撑起无数巨大横梁,暗 红色长方形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 同水码头,上岸喝酒下船过渡人也得从这缺口通过。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 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早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 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桨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 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 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 地锦”百子边炮从高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 彭彭彭彭的边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回溯发生一种幻想, 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 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 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 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 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来自西北方沙漠中的蛮族, 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辛亥革命前夕, 在这苗蛮杂处的一个边镇上,向土民最后一次大规模施行杀戮的统治者,就是一 个北方清朝的宗室!辛亥以后,老袁梦想做皇帝时,又有两师北老在这里和滇军 作战了大半年。)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 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 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 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看上来,竟好象 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 全一样。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还有十来只小渔船,大致打渔人也 有玩龙船竞渡的,所以渔船上妇女小孩们,无不十分兴奋,各站在尾梢上或船篷 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兴奋,会把住家的小船跳 沉。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 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 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 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天已经夜了,吃饭是正经事。我原先尚以为再等 一会儿,那龙船一定就会傍近岩边来休息,被人拖进石窟里,在快乐呼喊中结束 这个节日了。谁知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扬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 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我把晚饭吃过后,爬出舱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轮圆 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如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 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 问问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 些青年人白日里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慢慢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并且谁 也不愿意扫兴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长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 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要一个长年身在城市里住下,以读读《楚 辞》就“神王意移”的人,来描绘那月下竞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 以说的,只是自从我把这次水上所领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书本上的动 人记载,全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任何惊讶了。这正象我另外一时,看过人 类许多不同花样的愚蠢杀戮,对于其余书上叙述到这件事情时,同样不能再给我 如何感动。

  十五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 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在箱子岩下停泊。这一天是 十二月七号,快要过年的光景。没有太阳的阴沉酿雪天,气候异常寒冷。停船时 还只下午三点钟左右,岩壁上藤萝草木叶子多已萎落,显得那一带斑驳岩壁十分 瘦削。悬岩高处红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儿去了。小船最先泊 在岩壁下洞窟边,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离水面两三丈以上。我从石壁裂罅爬 上洞口,到搁龙船处看了一下,旧船已不知坏了还是早被水冲去了,只见有四只 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 口时,见岩下左边泊定五只渔船,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渔网。 上船后觉得这样子太冷落了,可不是个办法,就又要船上水手为我把小船撑到岩 壁断折处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乡下人过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点钟左右,黄昏已逐渐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我独自坐 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的望着那个火光煜煜的枯树根,在我脚边很快 乐的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 就来镶在我身边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烟。有些来烘烘脚,把穿着湿草鞋的脚去 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子,我都发生一种奇异的乡情。这里是一群会寻 快乐的正直善良乡下人,有捕鱼的,打猎的,有船上水手和编制竹缆工人。若我 的估计不错,那个坐在我身旁,伸出两只手向火,中指节有个放光顶针的,肯 定还是一位乡村里的成衣人。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都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龙 船。平常日子特别是隆冬严寒天气,却在这个地方,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 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同样有人事 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 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 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

  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 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

  听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 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 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 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 一切。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 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 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 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办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 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

  一个跛脚青年人,手中提了一个老虎牌新桅灯,灯罩光光的,洒着摇着从外 面走进屋子。许多人见了他都同声叫唤起来:“什长,你发财回来了!好个灯!”

  那跛子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划了一种兵油子的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 佛身分特高一层。把灯搁在木桌上,大洋洋的坐近火边来,拉开两腿摊出两只大 手烘火,满不高兴的说:“碰鬼,运气坏,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说你发了财,瞒我们。怕我们开借。”

  “发了财,哼。用得着瞒你们?本钱去七角,桃源行市只一块零,除了上下 开销,二百两货有什么捞头,我问你。”

  这个人接着且连骂带唱的说起桃源后江娘儿们种种有趣的情形,使得一般人 活泼兴奋起来。话说得正有兴味时,一个人来找他,说“什长,猪蹄膀炖好了, 酒已热好了,”他搓搓手,说声“有偏各位”,提起那个新桅灯就走了。

  原来这个青年汉子,是个打鱼人的独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看中了 招去,训练了三个月,就开到江西边境去同共产党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兄弟 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的活着,奉令调回后防招募新军补充时,他因此升了班长。 第二次又训练三个月,再开到前线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抬回省中军医院 诊治,照规矩这只腿得用锯子锯去。一群同乡都以为从辰州地方出来的家乡人, “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信他个洋办法象话吗?就把他从医院中抢出,在 外边用老办法找人敷水药治疗。说也古怪,不到三个月,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 好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明白了。取得了本营证明,领得了些伤兵抚恤费后, 于是回到家乡来,用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作点特别生意。这生意 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又 可以杀头又可以发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都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 长的年龄,从那个当地唯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这什长今年还只二十一岁。那成 衣人还说:“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腿,还会一月一个来回 下常德府,吃喝玩乐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全弄坏,那就更好了。”

  有个水手插口说:“这是什么话。”

  “什么画,壁上挂。穷人打光棍,一只腿打坏了不顶事。

  如两只腿全打坏了,他就不会卖烟土走私赚了钱,再到桃源县后江玩花姑娘 了!”

  成衣人末后一句打趣话,把大家都弄笑了。

  回船时,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屈指计算那什长年龄,二十 一岁减十五,得到个数目是六。我记起十五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 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热情兴奋的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 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跛脚什长。唉, 历史,多么古怪的事物。生恶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星一点毒药 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 这跛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恶劣,想起他就是一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 魂的人物,不由人不寄托一种幻想……二十年前澧州镇守使王正雅部队一个平常 马夫,姓贺名龙,兵乱时,一菜刀切下了一个散兵的头颅,二十年后就得惊动三 省集中十万军队来解决这马夫。谁个人会注意这小小节目,谁个人想象得到人类 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第三部分 诗词曲赋

  二十八 *氓

  《诗经》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 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墟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 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 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 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 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 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二十九 国殇

  屈原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 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 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三十 *陌上桑

  汉乐府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善)蚕桑, 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 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艄头。耕者忘其犁, 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 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 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 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 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鬃鬃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 皆言夫婿殊。

  三十一 *短歌行(其一)

  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三十二 *饮酒(其五)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三十三 从军行(其四)

  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三十四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三十五 *行路难(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三十六 *蜀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三十七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孤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三十八 杜陵叟

  白居易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馀。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榜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三十九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四十 *关山月(和戎诏下十五年)

  陆游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四十一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郭沫若

  一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

  四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一九二O年一、二月间作

  四十二 *发现

  闻一多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四十三 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四十四 *我爱这土地

  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四十五 门槛

  ——梦

  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楼。

  正面一道窄门敞开。门里一片阴森的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个女郎…… 一个俄罗斯女郎。

  望不透的黑暗中散发着寒气,随着寒气,从大楼里传来一个慢吞吞、不响亮 的声音: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想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的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工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这些痛苦.这些打击不仅来自敌人,而且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是……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一一没有一个……甚至没有一个人会尊敬地怀 念你……”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需要名声。”

  “你还准备犯罪?”

  “我也准备去犯罪。’

  姑娘埋下了头……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然后又问下去。

  “你知道吗,那声音最后说“将来你会不再相信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认为 自己受了骗,白白地毁了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然而我还是要进来。”

  “进来吧!”

  姑娘跨进了门槛。——厚厚的门帘立刻放下来遮住了她。

  “傻瓜!”有人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咒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方传来了这一声回答。

  一八七八年五月

  四十六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四十七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 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 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四十八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 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四十九 声声慢(寻寻觅觅)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 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

  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五十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 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 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揭英雄泪?

  五H— *天净沙•秋思

  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五十二 *前赤壁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 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 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 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 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 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 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 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 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 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 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 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 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 既白。

  第四部分 小说与戏剧

  五十三 *宝玉挨打

  曹雪芹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 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 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 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 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 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 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 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 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 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 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 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 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 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 “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 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 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 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 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竞三 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 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 比别家,可以擅人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 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竞断断少不得此 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 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 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 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 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 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 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 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如,“恐是讹传,也未见得。” 那长史官冷笑道:“现在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 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 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 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 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 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 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 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 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 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 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 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 泡的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 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 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 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 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 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 “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 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 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 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 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 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 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 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 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 多的话。正在厅上千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 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 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 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 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 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 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 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 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 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 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哪里肯听,说 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 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 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 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 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 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 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 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 “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 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 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 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 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 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 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 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 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 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 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 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 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 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 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 “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 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 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 “为儿的教学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 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 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 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 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 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 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 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 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 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 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 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 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 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风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 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 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 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 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 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 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 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 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 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 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 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 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 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 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的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 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 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 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 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 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 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 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 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 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 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 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 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 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 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 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 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 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 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 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 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 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 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唯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 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 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 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 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 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 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 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 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 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 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日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 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 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已疑心。更觉比先 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 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 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馗:“有 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 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 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 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 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 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 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 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 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 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腈肿的桃儿一般, 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 住,便“暧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 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 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 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厉 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 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 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 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 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 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 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 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 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 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 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 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

  五十四 *风波

  鲁迅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 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 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 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 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 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 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 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 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 “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 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 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 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 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 “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 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 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 “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 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 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 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 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 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 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 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 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 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 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 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 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 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 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 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 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 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 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 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怄气的麻子 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 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 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 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 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 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 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 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 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 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 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 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 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 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 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 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 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 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 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 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 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 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 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 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 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 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 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 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 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 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 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 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 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 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 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 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 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 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么!” 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 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 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 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 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 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 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 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 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 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 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 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 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一“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 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 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 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 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 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 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板的饭碗,在土场上一 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

  五十五 *断魂枪

  老舍

  “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 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 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 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 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 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 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 他身上放了肉。镳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 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 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 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 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 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 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 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 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 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 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 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 么——比起走镳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 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 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 —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 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 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 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 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 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 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 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 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 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 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 “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镳,会过绿林中的 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 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 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 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 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 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 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 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 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 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

  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 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 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 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 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 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 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 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 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干脆, 很像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 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弩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 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 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 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 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 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 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 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 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弩着眼,木在那里。老头 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 来拍了王三胜一下:

  “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 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 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 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 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 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 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 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 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 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 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 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 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 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 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 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 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 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 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 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 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 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 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 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 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 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 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 “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 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 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 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 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 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五十六 *米龙老爹

  莫泊桑

  一个月来,大太阳一直朝着田野喷下灼人的火焰。在这火雨的浇灌下,生命 的花朵盛开,欣欣向荣。绿油油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蓝湛湛的天空上没有一丝 云。诺曼底人的农庄分散在平原上,被又高又细的山毛榉围着,远远望去,好似 一片一片的小树林。走到跟前,推开虫蛀的栅栏门,却又叫人以为是一座大花园, 因为那些像农民一样瘦骨嶙峋的老苹果树都开了花。黑黝黝的老树干,歪歪扭扭, 成行地排列在院子里,向着晴空撑开它们的圆顶,白的白,红的红,光彩夺目。 苹果花的清香,敞开的牲口棚里散发出的浓烈气味,还有厩肥堆发酵冒出来的热 气掺混在一起。厩肥堆上歇满了母鸡。

  中午,这一家子: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两个女雇工和三个男雇工,正在 门前那棵梨树荫下吃饭。他们很少说话,喝过浓汤以后,又揭开了盛满肥肉烧土 豆的盆子。

  不时有一个女雇工站起来,拎着罐子到地窖里去装苹果酒。

  男主人四十来岁,高个儿,他打量着屋边一株还没有长出叶子的葡萄。葡萄 藤像蛇一样沿着百叶窗下的墙壁,蜿蜒伸展。

  最后他说:“爹爹的这株葡萄今年发芽发得早。说不定要结了。”

  女主人也转过头来看看,不过没有开口。这株葡萄栽的地方正好是老爹被枪 杀的地方。事情发生在一八O七年的战争中。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地区。费德尔 布将军率领着北方部队还在抵抗。

  普军的参谋部当时就设在这个农庄里。农庄主人米龙老爹,名字叫皮埃尔,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农。他接待他们,并且尽力把他们安置好。

  一个月来,德军的先头部队一直留在村里侦察情况。法国军队离着有十法里, 不见有一点动静。可是,每天夜里都有普鲁士骑兵失踪。

  派出去执行巡逻任务的侦察兵,只要是两三人一组出去,就从来没有回来过。

  到了早上,在田野里,院子旁边或者沟里找到他们的尸体。他们的马也被割 断喉咙,倒在大路上。

  这些暗杀事件看来像是同一伙人干的,但是凶手始终没法查出。普鲁士人在 当地实行了恐怖的报复政策,许多农民仅仅根据简单的告发就被枪杀;许多妇女 被监禁。他们还想用恐吓手段从孩子嘴里套出话来。结果还是什么情况也没有发 现。

  谁知一天早上,有人看见米龙老爹躺在他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在离农庄三公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两个肚子被戳穿的骑兵。其中一个手上还握 着沾满血迹的武器,可见他曾经搏斗过,进行过自卫。

  军事法庭立刻在农庄门口的露天地里开庭。老头儿被带上来。

  他那年六十八岁,个子瘦小,背略微有点驼,两只大手好像一对蟹钳。失去 光泽的头发,稀稀落落,而且软得像小鸭的绒毛,到处露出头皮。脖子上的皮肤 是褐色的,布满皱纹,露出一根根粗筋;这些粗筋从颚骨底下钻进去,然后又在 两鬓现出来。他在当地被认为是一个吝啬而又难弄的人。

  他们叫他立在一张从厨房里搬出来的桌子前面,四个士兵围着他。

  五位军官和上校坐在他的对面。上校用法国话问:

  “米龙老爹,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一直是对你非常满意。你一向对我们很殷 勤,甚至可以说,非常关切。但是,今天有一桩重大的案件牵连到你,因此必须 弄弄清楚。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农民一句也没有回答。

  上校又说:

  “米龙老爹,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有罪。不过,我要你回答我,听见了吗?今 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找到的那两个骑兵,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老人毫不含糊地回答:“是我杀的。”

  上校吃了一惊,他盯着犯人看,沉默了一会儿。米龙老爹一直保持着平静的 态度,仿佛是在跟本堂神父说话,低垂着眼帘,脸上带着庄稼人的那股子傻气。 仅仅从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慌乱,那就是他在一下一下显然很使劲地咽 口水,就像他的嗓子完全被卡住了似的。

  老头的全家:他的儿子让,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子,惊慌失措地站在他背后 十步以外。

  上校又问:“一个月来,每天早上在野外找到的我们军队里的那些侦察兵, 你也知道是谁杀的吗?”

  老人仍旧呆头呆脑,毫无表情地回答:

  “是我杀的。”

  “全都是你杀的吗?”

  “不错,全都是我杀的。”

  “你一个人杀的?”

  “我一个人杀的。”

  “告诉我,你是怎样干的?”

  这一下,他有点紧张了;要他讲很多的话,显然使他感到为难。他吭吭哧哧 地说:

  “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碰上就怎么干。”

  上校说:“我通知你,你非把一切经过告诉我不可。所以你最好还是赶快拿 定主意。你是怎样开的头?”

  老人朝他的家里人不安地看了一眼,他们在他背后注意地听着。他又迟疑了 一会儿,这才突然下了决心。

  “有天晚上我回家,大约就是你们来到的第二天,十点左右。你,还有你那 些当兵的,你们拿走了我值五十多埃居的草料,还有一头母牛和两只绵羊。我对 自己说:‘好,让他们拿吧,我都得叫他们赔出来。’我心里另外还有别的委屈, 等一会我再告诉你。先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手下的一个骑兵在我粮仓后面的沟 沿上抽烟斗。我连忙去把我的镰刀摘下来,悄悄摸到他背后,他一点也没有听见。 我就像割麦子似的,一镰刀,就这么一镰刀,把他的脑袋削下来了。他甚至连喊 一声哎哟都没来得及。你只要到池塘里去寻一寻,就可以发现他跟一块顶栅栏门 用的石头一起装在一只煤口袋里。

  “我有我的主意。我把他全身的衣物,从靴子一直到便帽都扒下来。我把这 些东西藏在院子后面,马丹家那片树林中的石灰窑里。”

  老头儿不说下去了。军官们惊讶地互相望着。审问接着又重新开始;以下就 是他们问出来的。

  他一旦动手杀了那个骑兵以后,就念念不忘,一直想着:“杀普鲁士人!”他 恨他们,他对他们怀着一个既贪财而又爱国的农民才会有的那种阴狠的、强烈的 仇恨。正像他自己说的,他有他的主意。他等了几天。

  他对战胜者是那么谦恭,既殷勤而又驯服,所以他们让他自由来去,随意进 出。每天晚上他都看见有传令兵出发。他跟士兵们经常接触,学会了几句必要的 德国话。一天夜里,他听到骑兵们前往的那个村庄的名字以后,就出去了。

  他走出院子,溜进树林,到了石灰窑就连忙钻进那条长坑道。他在地上找到 那个死人的衣服,穿在身上。

  然后,他在田野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爬,一会儿躲躲闪闪地沿着斜坡走,只 要有一点响声就注意听,像违禁偷猎的人那样紧张不安。

  他认为时间到了,就来到大路边上,藏在荆棘丛里,继续等着。将近半夜十 二点,硬土路面上终于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他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准了只有 一个骑兵过来,就做好准备。

  那个骑兵带着紧急公文,骑着马疾驰而来。一路上他耳目并用,小心提防。 米龙老爹等他来到十步远的地方,连忙爬到路当中,叫喊:“Hilfe!Hilfe!(救命! 救命!)”骑兵勒住马一看,认出是一个落马的德国人,以为他受了伤,于是跳下 马,毫不怀疑地走过来。正当他朝陌生人俯下身子的时候,那柄弯弯的长马刀就 戳进了他的腹部。他倒下去,仅仅抖动了几下,就立刻断气了。

  接着,这个诺曼底人怀着老农民才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快活心情站起来。为 了取乐,他又把死人的喉咙割断;然后才拖到沟边扔下去。

  马静静地等候着它的主人。米龙老爹跨上马鞍,一溜烟地朝平原上奔去。一 个钟头以后,他又看见两个并排返回营地去的骑兵。他笔直地朝他们跑去,嘴里 又叫着:“Hilfe!Hilfe!”普鲁士人认出了军服,让他过来,丝毫没有起疑心。 老头儿像颗炮弹在他们中间一穿而过,用马刀和手枪同时把他们俩都撂倒了。

  他把两匹马也宰了,因为那是德国人的马!然后悄悄回到石灰窑,把一匹马 藏到阴暗的坑道里。他脱掉军服,换上自己的破衣裳,回到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他等候侦查结束,一连四天没有出门。但是到第五天,他又出去了,用同样 的计策杀死了两个士兵。从此以后他一直没有歇过手。每天夜里,他这个幽灵般 的骑兵,这个专以杀人为目标的猎人,都要披星戴月在荒凉的田野里奔驰。他忽 东忽西,到处寻找机会,有时在这儿撂倒几个普鲁士人,有时在撂倒几个。任务 完成以后,这个老骑兵就撇下倒在大路上的尸体,回到石灰窑里把马和军服藏好。

  到了中午,他从容不迫地拎着燕麦和水去喂留在坑道里的坐骑。他把它喂得 饱饱的,因为他需要它干的是一桩很重的活儿呢。

  但是,头天晚上,遭到这个老农民袭击的人中间,有一个有了防备,在他脸 上砍了一刀。

  不过,他还是把那两个人都杀死了。他还能够回到石灰窑,把马藏好,换上 破旧的衣裳,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身子发软,勉勉强强走到马厩,就再没 有气力往家里走了。

  他被人发现时;正躺在干草上,浑身是血……

  他讲完以后,突然抬起头,自豪地望着普鲁士军官。

  上校捻着小胡子,问他: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账已经算清,不多不少,我一共杀了十六个。”

  “你知道你有死罪吗?”

  “我又没有向你讨饶。”

  “你当过兵吗?”

  “当过。我从前打过仗。再说,我那个跟拿破仑一世皇帝当兵的爸爸,就是 你们打死的。上个月你们又在挨夫勒附近打死了我的小儿子弗朗索瓦。我欠你们 的债已经还清。现在咱们是谁也不欠谁的。”

  军官们面面相觑。

  老人接着说下去:

  “八个是为我爸爸还的,八个是为我儿子还的。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我呀, 我可不是成心要跟你们过不去!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就连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也 不知道。可是你们来到我的家里,就跟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发号施令,作威作福。 我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报了仇。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老人挺直僵硬的腰板,像一位谦逊的英雄那样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普鲁士人 低声交谈了很久。有一个上尉也是上个月才失掉自己的孩子,他为这个行为高尚 的穷苦人辩护。

  后来上校站起来,走到米龙老爹跟前,压低嗓音说:“听我说,老头儿,也 许还有一个办法救你的性命,只要……”

  可是老人家根本不听。微风吹拂着他脑袋上绒毛般的稀发,他两眼逼视着打 胜仗的军官,眉头一皱,那张带着刀伤的瘦脸扭歪了,表情十分可怕。接着他挺 起胸膛,使出全身力气朝普鲁士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上校气疯了,他刚举起手,老人又朝他脸上吐了一口。

  军官们都立了起来,同时大声地发布命令。

  不到一分钟,这个仍旧十分平静的老人就被推到墙根处决了。他的儿子让、 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在临死前还朝着他们微笑呢。

  五十七 苦恼

  契诃夫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 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 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 能伛到得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 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 姿、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 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 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 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 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暗 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姚纳猛的哆嗦了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 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的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 撇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 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 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像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 来了……

  “你往哪儿闯,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 了喊叫声,“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 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姚纳在赶车的座位上 局促不安,像是坐着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 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 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 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

  “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 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 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 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 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 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 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 一个钟头过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 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共三个人……二 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 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 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 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 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 了……”

  “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 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 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 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他胡说八道,就 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么,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 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 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 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 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 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 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 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 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 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啰……哈哈 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 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 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 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 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 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 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 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 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 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 看不见……

  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 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 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 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 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 回来……

  “连买燕麦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 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 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 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 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 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 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 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 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 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 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 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 的。”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 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 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 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啊……我已经太老, 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 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 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 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 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五十八 *麦琪的礼物

  欧•亨利

  一块八毛七分钱。全在这儿了。其中六毛钱还是铜子儿凑起来的。这些铜子儿 是每次一个、两个向杂货铺、菜贩和肉店老板那儿死乞白赖地硬扣下来的;人家 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总觉得这种掂斤播两的交易未免太吝啬,当时脸都躁红了。 德拉数了三遍。数来数去还是一块八毛七分钱,而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

  除了倒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号哭之外,显然没有别的办法。德拉就那样做了。 这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认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抽 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

  这个家庭的主妇渐渐从第一阶段退到第二阶段,我们不妨抽空儿来看看这个 家吧。一套连家具的公寓,房租每星期八块钱。虽不能说是绝对难以形容,其实 跟贫民窟也相去不远。

  下面门廊里有一个信箱,但是永远不会有信件投进去;还有一个电钮,除非 神仙下凡才能把铃按响。那里还贴着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詹姆斯•迪林汉•扬 先生”几个字。

  “迪林汉”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每星期挣三十块钱得法的时候,一时高兴, 加在姓名之间的。现在收入缩减到二十块钱,“迪林汉”几个字看来就有些模糊, 仿佛它们正在考虑,是不是缩成一个质朴而谦逊的“迪”字为好。但是每逢詹姆 斯•迪林汉•扬先生回家上楼,走进房间的时候,詹姆斯•迪林汉•扬太太一一 就是刚才已经介绍给各位的德拉——总是管他叫做“杰姆”,总是热烈地拥抱他。 那当然是好的。

  德拉哭了之后,在脸颊上扑了些粉。她站在窗子跟前,呆呆地瞅着外面灰蒙 蒙的后院里,一只灰猫正在灰色的篱笆上行走。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只有一块 八毛七分钱来给杰姆买一件礼物。好几个月来,她省吃俭用,能攒起来的都攒了, 可结果只有这一点儿。一星期二十块钱的收入是不经用的。支出总比她预算的要 多。总是这样的。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来给杰姆买礼物。她的杰姆。为了买三件 好东西送给他,德拉自得其乐地筹划了好些日子。要买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有价 值的东西——够得上为杰姆所有的东西固然很少,可总得有些相称才成呀。

  房里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壁镜。诸位也许见过房租八块钱的公寓里的壁镜。 一个非常瘦小灵活的人,从一连串纵的片段的映像里,也许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 到一个大致不差的概念。德拉全凭身材苗条,才精通了那种技艺。

  她突然从窗口转过身,站到壁镜面前。她的眼睛晶莹明亮,可是她的脸在二 十秒钟之内却失色了。她迅速地把头发解开,让它披落下来。

  且说,詹姆斯•迪林汉•扬夫妇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为自豪,一样是杰姆三代 祖传的金表,别一样是德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德拉 总有一天会把她的头发悬在窗外去晾干,使那位女王的珠宝和礼物相形见绌。如 果所罗门王当了看门人,把他所有的财富都堆在地下室里,杰姆每次经过那儿时 准会掏出他的金表看看,好让所罗门妒忌得吹胡子瞪眼睛。

  这当儿,德拉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奔泻闪亮。头 发一直垂到膝盖底下,仿佛给她铺成了一件衣裳。她又神经质地赶快把头发梳好。 她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站着,有一两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旧外套,戴上褐色的旧帽子。她眼睛里还留着晶莹的泪光,裙 子一摆,就飘然走出房门,下楼跑到街上。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面写着:“莎弗朗妮夫人——经营各种头 发用品。”德拉跑上一段楼梯,气喘吁吁地让自己定下神来。那位夫人身躯肥大, 肤色白得过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同“莎弗朗妮”这个名字不大相称。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道。

  “我买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看看头发的模样。” 那股褐色的小瀑布泻了下来。

  “二十块钱,”夫人用行家的手法抓起头发说。

  “赶快把钱给我。”德拉说。

  噢,此后的两个钟头仿佛长了玫瑰色翅膀似地飞掠过去。诸位不必理会这种 杂凑的比喻。总之,德拉正为了送杰姆的礼物在店铺里搜索。

  德拉终于把它找到了。它准是为杰姆,而不是为别人制造的。她把所有店铺 都兜底翻过,各家都没有像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单朴素,只 是以货色来显示它的价值,不凭什么装璜来炫耀——一切好东西都应该是这样的。 它甚至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看到就认为非给杰姆买下不可。它简直像他的为人。 文静而有价值——这句话拿来形容表链和杰姆本人都恰到好处。店里以二十一块 钱的价格卖给了她,她剩下八毛七分钱,匆匆赶回家去。杰姆有了那条链子,在 任何场合都可以毫无顾虑地看看钟点了。那只表虽然华贵,可是因为只用一条旧 皮带来代替表链,他有时候只是偷偷地瞥一眼。

  德拉回家以后,她的陶醉有一小部分被审慎和理智所替代。她拿出卷发铁钳, 点着煤气,着手补救由于爱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灾害。那始终是一件艰巨的工作, 亲爱的朋友们——简直是了不起的工作。

  不出四十分钟,她头上布满了紧贴着的小发鬈,变得活像一个逃课的小学生。 她对着镜子小心而苛刻地照了又照。

  “如果杰姆看了一眼不把我宰掉才怪呢,”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像是 康奈岛游乐场里的卖唱姑娘。我有什么办法呢?——唉!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七点钟,咖啡已经煮好,煎锅也放在炉子后面热着,随时可以煎肉排。

  杰姆从没有晚回来过。德拉把表链对折着握在手里,在他进来时必经的门口的桌 子角上坐下来。接着,她听到楼下梯级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她脸色白了一忽儿。 她有一个习惯,往往为了日常最简单的事情默祷几句,现在她悄声说:“求求上 帝,让他认为我还是美丽的。”

  门打开了,杰姆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他很瘦削,非常严肃。可怜的人儿, 他只有二十二岁——就负起了家庭的担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没有。

  杰姆在门内站住,像一条猎狗嗅到鹌鹑气味似的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盯着德 拉,所含的神情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这使她大为惊慌。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 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嫌恶,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带着那种奇 特的神情凝视着德拉。

  德拉一扭腰,从桌上跳下来,走近他身边。

  “杰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不送 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会再长出来的——你不会在意吧,是不是? 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头发长得快极啦。说句‘恭贺圣诞’吧!杰姆,让我们快 快乐乐的。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多么美丽的好东西,你怎么也猜不到的。”

  “你把头发剪掉了吗?”杰姆吃力地问道,仿佛他绞尽脑汁之后,还没有把 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弄明白似的。

  “非但剪了,而且卖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同样地喜欢我吗?虽 然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可不是吗?”

  杰姆好奇地向房里四下张望。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吗?”他带着近乎白痴般的神情问道。

  “你不用找啦,”德拉说。“我告诉你,已经卖了——卖了,没有了。今天是 圣诞前夜,亲爱的。好好地对待我,我剪掉头发为的是你呀。我的头发也许数得 清,”她突然非常温柔地接下去说,“但我对你的情爱谁也数不清。我把肉排煎上 好吗,杰姆?”

  杰姆好象从恍惚中突然醒过来。他把德拉搂在怀里。我们不要冒昧,先花十 秒钟工夫瞧瞧另一方面无关紧要的东西吧。每星期八块钱的房租,或是每年一百 万元房租——那有什么区别呢?一位数学家或是一位俏皮的人可能会给你不正 确的答复。麦琪带来了宝贵的礼物,但其中没有那件东西。对这句晦涩的话,下 文将有所说明。

  杰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把它扔在桌上。

  “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德尔。”他说,“不管是剪发、修脸,还是洗头,我对 我姑娘的爱情是决不会减低的。但是只消打开那包东西,你就会明白,你刚才为 什么使我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开了绳索和包皮纸。接着是一声狂喜的呼喊;紧接着, 哎呀!突然转变成女性神经质的眼泪和号哭,立刻需要公寓的主人用尽办法来安 慰她。

  因为摆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头发上的梳子——全套的发梳,两鬓用的,后面 用的,应有尽有;那原是在百老汇路上的一个橱窗里,为德拉渴望了好久的东西。 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美丽的发梳——来配那已经失去的美发,颜色真是 再合适也没有了。她知道这套发梳是很贵重的,心向神往了好久,但从来没有存 过占有它的希望。现在这居然为她所有了,可是那佩带这些渴望已久的装饰品的 头发却没有了。

  但她还是把这套发梳搂在怀里不放,过了好久,她才能抬起迷蒙的泪眼,含 笑对杰姆说:“我的头发长得很快,杰姆!”

  接着,德拉像一只给火烫着的小猫似地跳了起来,叫道:“喔!喔!”

  杰姆还没有见到他的美丽的礼物呢。她热切地伸出摊开的手掌递给他。那无 知觉的贵金属仿佛闪闪反映着她那快活和热诚的心情。

  “漂亮吗,杰姆?我走遍全市才找到的。现在你每天要把表看上百来遍了。 把你的表给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的样子。”

  杰姆并没有照着她的话去做,却倒在榻上,双手枕着头,笑了起来。

  “德尔,”他说,“我们把圣诞节礼物搁在一边,暂且保存起来。它们实在太 好啦,现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卖掉了金表,换了钱去买你的发梳的。现在请你 煎肉排吧。”

  那三位麦琪,诸位知道,全是有智慧的人——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带来 礼物,送给生在马槽里的圣子耶稣。他们首创了圣诞节馈赠礼物的风俗。他们既 然有智慧,他们的礼物无疑也是聪明的,可能还附带一种碰上收到同样的东西时 可以交换的权利。我的拙笔在这里告诉了诸位一个没有曲折、不足为奇的故事; 那两个住在一间公寓里的笨孩子,极不聪明地为了对方牺牲了他们一家最宝贵的 东西。但是,让我们对目前一般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所有馈赠礼物的人当中, 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接受衣物的人当中,像他们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他们就是麦琪。

  五十九 长亭送别

  王实甫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 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 、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 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 万里程。”(旦唱)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 斜晖。马儿速迪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 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旦唱)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 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 衫儿、袖儿,都揭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 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做到科)(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 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 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 如拾芥耳。(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 科)(旦唱)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 死临侵地。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 素罗衣。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 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旦唱)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 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 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 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 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唱)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 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 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 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夫人云)辆起车儿,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 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 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 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旦云)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 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 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 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 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 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 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 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 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 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 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付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 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 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 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 何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 野云飞。(下)

  六十 日出(节选)

  曹禺

  [黄省三由中门进。]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 怎么?(吃了一惊)是你!

  黄省三 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 又是你,谁叫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黄省三 (无力地)饿,家里的孩子大人没有饭吃。

  李石清 (冷冷地)你到这儿就有饭吃么?这是旅馆,不是粥厂。

  黄省三 李,李先生,可当的都当干净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不然,我决不 敢找到这儿来麻烦您。

  李石清 (烦恶地)哧,我跟你是亲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从前 占你的便宜?你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儿你跟哪儿,你这算怎么回事?

  黄省三 (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银 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我这儿实在是无亲无故,您辞了我之后,我在哪儿 找事去?银行现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着。

  李石清 (烦厌地)照你这么说,银行就不能辞人啦。银行用了你,就算跟 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可以吃上银行啦,嗯?

  黄省三(又卷弄他的围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银 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您是没有瞅见我家里那一堆孩子,活蹦乱 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东西给他们吃。银行辞了我,没有进款,没有米,他们都 饿得直叫。并且房钱有一个半月没有付,眼看着就没有房子住。(嗫嚅地)李先 生,您没有瞅见我那一堆孩子,我实在没有路走,我只好对他们——哭。

  李石清 可是谁叫你们一大堆一大堆养呢?

  黄省三 李先生,我在银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总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 来,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

  李石清 (不耐烦)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可 是难道不知道现在市面萧条,经济恐慌?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银行要裁员减薪, 我并不是没有预先警告你!

  黄省三 (踌躇地)李先生,银行现在不是还盖着大楼,银行里面还添人, 添了新人。

  李石清 那你管不着!那是银行的政策,要繁荣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 新人,我想你做了这些年的事,你难道这点世故还不明白?

  黄省三 我——我明白,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没有人挺住腰。

  李石清 那就得了。

  黄省三 不过我当初想,上天不负苦心人,苦干也许能补救我这个缺点。

  李石清 所以银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会等到现在?

  黄省三 (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经理说 说,只要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一点,再加点工作,就是累死我,我也 心甘情愿的。

  李石清 你这个人真麻烦。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这点 毛病。总把自己看得太重,换句话,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经理这样忙,会管你这 样小的事,不过,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点存蓄也没有?

  黄省三 (苦笑)存蓄?一个月十三块来钱,养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 我不是说你的薪水。从薪水里,自然是挤不出油水来。可是——在 别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一点的好处?

  黄省三 没有,我做事凭心,李先生。

  李石清 我说——你没有从笔墨纸张里找出点好处?

  黄省三 天地良心,我没有,您可以问庶务刘去。

  李石清 哼,你这个傻子,这时候你还讲良心!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可怜了。 好吧,你走吧。

  黄省三 (着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 有机会,再说吧。(挥挥手)现在是毫无办法。你走吧。

  黄省三 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 并且,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我就不跟你这么客气了。

  黄省三 李先生,那么,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石清 快走吧!回头,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这 算是怎么回事?

  黄省三 好啦!(泪汪汪的,低下头)李先生,真对不起您老人家。(苦笑) 一趟一趟地来麻烦您,我走啦。

  李石清 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走就走得啦。

  黄省三 (长长地叹一口气,走了两步,忽然跑回来,沉痛地)可是,您叫 我到哪儿去?您叫我到哪儿去?我没有家,我拉下脸跟你说吧,我的女人都跟我 散了,没有饭吃,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他跟人跑了。家里有三个孩子,等 着我要饭吃。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我身上又有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 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儿去?您叫我回到哪儿去?

  李石清 (可怜他,但又厌恶他的软弱)你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 我跟你讲,我不是不想周济你,但是这个善门不能开,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

  黄省三 我没有求您周济我,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我为着我这群孩子, 我得活着!

  李石清 (想了想,翻着白眼)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 (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 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

  黄省三(失望)我……我拉不动(咳嗽)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 肺已经(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 哦,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

  李石清 你还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这条路最容易, 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见黄的嘴喃喃着)——对,你猜的对。 黄省三 哦,您说,(嘴唇颤动)您说,要我去——(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 你大声说出来,这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 人的钱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没有胆子,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 李先生,真的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李石清 哦,你也想过去偷?

  黄省三 (惧怕地)可是,我伯,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 (愤慨地)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既没有 好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要顾脸,你 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你又胆小,你不敢做。 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 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 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指窗外)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 楼么?那是新华百货公司,十三层高楼,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

  黄省三 (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 (走到黄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狞笑着)我告诉你,你一层一 层地爬上去。到了顶高的一层,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再向空,向外 多走一步,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但是你只要过一秒钟,就一秒钟,你就再也 不可怜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黄省三 (呆若木鸡,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李先生,您说顶好我“自— —”(忽然爆发地悲声)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着!我为着我的孩 子们,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哦,这 些事,我想过。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着!(拉着李的手)您得帮帮我,帮 我一下!我不能死,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拼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

  [左门大开。里面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等的笑声。潘月亭露出半身,面 向里面,说:“你们先打着。我就来。”]

  李石清(甩开黄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进来,不要这样没规矩。(黄只得立 起,倚着墙,潘月亭进。)

  潘月亭 啊?

  黄省三 经理!

  潘月亭 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

  李石清 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

  潘月亭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

  李石清 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

  黄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 我有三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 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

  黄省三 可是,经理,——

  李石清 起来!起来!走!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 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 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么,你们不 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

  (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 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 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十块二毛五,我整天地写,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 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花, 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潘经理!五年的 工夫,你看看,这是我!(两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 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 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 写,写,——再给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 你们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你们一定要裁我!

  (更沉痛地)可是你们 要这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我不是白拿你们的钱,我是 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

  (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 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潘月亭 你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

  黄省三 (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 我太冤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 (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

  [半晌。]

  李石清 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 (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 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

  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王福升 是!

  [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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